马悦然:品味汉语的芬芳

2006年01月30日

北京大学民主楼前,站立着一位含着烟斗的学者,他似乎不是在一口一口地抽烟,而是在一口一口地品味着北京西郊这片皇家园林的清冽空气与和煦阳光。在这片被称为“鸣鹤园”的绿树芳草之间,他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自在。他有着典型的北欧人面孔,但他的精神气质之中,洋溢的是一派澹然悠远的东方气质。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着“瑞典皇家人文科学院院士”、“瑞典学院院士(即‘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委员’)”、“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欧洲汉学协会主席”众多头衔的马悦然(Goran Malmqvist),仿佛穿行在中国古典的氛围里,在他的口中,时而是上古《左传》的古雅篇章,时而是地道的四川俚语方言,这位学者身上存在着的,是让人好奇的众多谜团,是令人惊异的巨大能量……

对一个中国人说起来可能你都不会相信,我学习汉语的第一个“课本”是《左传》,我一直认为《左传》是世界文学中最精彩的著作之一。

我从1946年开始学习中文,我的老师是瑞典著名的汉学家高本汉。高本汉对汉学的研究很有造诣,他的《中国音韵学研究》对中国方言学的总论,对先秦文献的注解,对古代青铜器演变的研究,都是汉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他的著作是当时世界上研究汉语和中文的学者非读不可的。

1946年前后,我在阅读英、法、德文版的《道德经》时候,发现三种译本出入很大,就去拜访高本汉先生,问他哪一种翻译文本更可靠一些,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三种译本都不可靠,唯一可靠的英文译本是我自己翻译的,还没有发表。”高本汉问我:为什么自己不直接学习中文呢?于是在当年8月,我就来到高本汉的门下,跟他学习中文。对一个中国人说起来可能你都不会相信,我学习汉语的第一个“课本”是《左传》,我一直认为《左传》是世界文学中最精彩的著作之一。它可能有2300多年的历史,现在的读者会认为《左传》的文体非常古老难懂,其实《左传》中有很多当时的口语对话,很有戏剧性,精彩极了!

学习了两年的古文后,我获得了一个奖学金到中国去调查四川方言。1948年,我先在重庆和成都学会了西南官话,接着又跑到乐山去比较深入地研究当地的方言。在峨眉山我认识了报国寺的一个方丈,我在那里从1949年的大年初一一直住到当年的8月份。老方丈果然很有学问,每天早饭后他到我的房间来,给我讲两个小时的课,首先读的是“四书”,然后是《唐诗三百首》、汉朝的五言诗和乐府。他什么都教我,还教我用毛笔写字。

我刚到报国寺的时候,小和尚们有一点怕我:“你看,洋人的鼻子好大哦!他眼睛是绿的!你看!他摘了眼镜,他眼睛是混的!好吓人哦!”他们后来发现我这个外国人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吃小孩”,他们才把我当成朋友。我永远都会记得小和尚们每天晚上用清脆的声音高高兴兴地唱着一首内容忧郁的经文:“是日已过,命亦随灭。如少水鱼,斯有何乐?但念无常,慎勿放逸。”小和尚如果都还在世,他们现在也该是快60岁的老人了,时间过得太快!阿弥陀佛!

近百年来中国诞生了很多优秀的小说家、诗人,很多人完全有资格拿诺贝尔奖,但或多或少都是因为翻译的原因而未能被世界接受。

我40年前就开始翻译上古、中古、近代、现代、当代的作品。《水浒传》、《西游记》,郭沫若、闻一多、沈从文、李锐等作家的作品中国好的作家好的作品多的是,但好的翻译太少了。近百年来中国诞生了很多优秀的小说家、诗人,很多人完全有资格拿诺贝尔奖,但或多或少都是因为翻译的原因而未能被世界接受。

比如,巴金的《家》、《春》、《秋》的英译本,对话部分翻译得还好,但很多叙事部分,因为译者觉得繁琐,竟然被大量删除了。很多翻译者对文学或者翻译作品并不感兴趣,把翻译书简单地当成一个“活儿”,自然容易偷工减料。我自己在翻译中文作品时,一般要看多遍才动笔。等你感觉到作者通过书在和你交流,你能感觉到作者的呼吸,这时候才开始翻译。

我曾在瑞典驻华使馆工作过,和老舍、巴金都有过交往。老舍的《二马》非常有幽默感,巴金也来过我家,我还招待他和鲁迅的儿子喝过我自酿的绍兴酒。哈!中国的文
坛也有很多“美女作家”,比如冰心,她年轻时很漂亮啊!还有,杨绛也很美,东西写
得真好!

中国的现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佩服的一位是沈从文,他虽然后来放弃了文学写作,但他上半生写了几十部长篇和几百个短篇小说。1949年以后他研究文物的收获也很大。我翻译过他的《边城》等作品。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沈从文1988年没有逝世的话,他当年就很可能会得到诺贝尔文学奖。1988年的5月12日,台湾的龙应台女士给我打长途电话,问我是否听说了沈从文先生去世的消息,我立刻跟中国大使馆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肯定这个消息。回答是:“审宗闻?你说的是谁?”竟然连沈从文是谁都不知道,呜呼哀哉!

我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我相信中国文学的前景很有希望。有很多中国作家已经进入了世界文学领域,需要把他们的作品翻译出来,让世界认识他们。

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一个世界冠军赛,因为瑞典学院只有18个院士,一半是学者,一半是作家,其中有的是诗人,有的是写小说的。我们18个人,每年选一个作家,但是不能说这个作家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我们只能希望选上的作家是一个好的作家。

命运让我学会了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让我能够直接阅读这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我有责任让我的同胞们阅读我自己爱读的中国文学作品。

翻译工作是相当重要的,一个作家当然主要是为自己的同胞们服务,但是作家也希望他的作品能够超过语言的界限。一个文学作品要超过语言的界限,只有依赖翻译家所架设的桥梁。一个翻译家应该接受两方面的责任:一方面要对得起原文的作者,一方面要对得起他的读者。不愿承担这双重责任的译者,应该取消他的资格。我年轻时就很喜欢沈从文的作品,但不敢翻译,美丽的文字是不能轻易翻译的。

翻译也有莫大的乐趣,我二十几年前把《水浒传》翻译成瑞典文,现在想来那是一段愉快而美好的时光,在翻译《水浒传》的过程中,我真的生活在梁山泊的英雄中:鲁智深、武松和杨志都是我的樽前好友。

我原来是语言学家,我对古代汉语、音韵学、方言学,以及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语法都很感兴趣。但是语言不过是一种工具,一种为思想、为意识形态、为想象、为文学服务的工具。通过汉语的学习,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受到特殊待遇的人,一个得天之厚爱的人,一个幸运的人。

中文文学有数千年连绵不断的历史,这是世界上唯一有这个特点的文学。从《诗经》、《楚辞》、汉朝的五言诗、乐府、大赋、南北朝的山水诗,更不要说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那些伟大的词人,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里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散文方面也是同样的伟大。《左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品,庄子、韩非子、荀子的散文,都让人击节赞叹。荀子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散文家,他的那些如《劝学》等散文名篇,都让人读后余香满口。还有唐宋八大家的作品、禅宗的语录、六祖慧能的《六祖坛经》……这些都是了不起的东西啦!命运让我学会了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让我能够直接阅读这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我有责任让我的同胞们阅读我自己爱读的中国文学作品。

《西游记》一共五册,比较厚,书中所有的诗词都包括在内。因为吴承恩的词填得非常好,他是一个很好的词人。除了《西游记》和《水浒传》两部著作以外,我最近十几年翻译的就是上世纪70年代以来,80年代、90年代的小说、诗歌什么的。我认为翻译工作也是一门学问,从1965年起,我翻译过不少中国文学作品,我从来没有翻译过我自己不爱好的作品。

对我来说,翻译工作就像吸毒一样容易上瘾,你一旦开始,就不容易停止。我从事翻译工作最重要的动机,就是希望西方人、尤其是瑞典人能够欣赏中国文学,这是我的责任。

《人民论坛》 (2006年 第三期)

林中明 提供 1/30/2006加州太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