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谷

兼記『西格瑪社』

    同鍾梅音女士只一通信,立刻嗅到我久欲建立的那種氣質,那種平穩,深入而且謙遜的氣質;這使我這遠離臺北索居的人不覺大歡喜起來。

    臺北特異的繁榮影響我們這一代的性格是很劇烈的。三年前離開臺北時它彷彿還很沉靜;之後每次回去都發覺『亮』了好多;穿著各式服裝的人似乎是突然應著什麼潮流一樣的滿街滿巷起來。主要的感覺還在於人同人之間的表達和關係突然地新奇起來。時髦的不只是衣褲物件,也及於言詞、口頭語和『架式』。

    我深感到的是很多朋友所發展的不在於需要發展的真知識和較為肯定的性格,而把很多精力用在自我的表現上,這同時的現象就是不再真的關心別人了。他們的志氣大概是由於對環境和條件的深刻明白,以致於逐漸囿限,逐漸修正,終至只要能討好一些異性的注意或同輩的捧場就十分滿意了。這只能叫做是『架式』青年,我以為,我們這一代的生命內容和意義很少人明白地試圖去肯定它、去發掘它、和追尋它--在文學範圍之內,尤其流行的是未經思索的不真屬於我們自己的呻吟和恐慌的作品。所幸最近出版了兩三種態度十分誠摯的雜誌,它們的出現表示我們的智慧不會就此虛擲在『仿洋』的架式之中。

    最重要的,我們不能輕易失去我們的赤子之心,甚或故意放棄赤子之心,卻裝設起另-套預期可能被欣賞的赤子之心的模樣來。『文學季刊』第五期上有人談到美國的Hippies說他們的正確精神是『對抗一切虛偽』;然而,至少,在臺灣的一些仿Hippies,本身舉止言談似乎就充滿了『偽』一。這種縮小情況常擴大或或變形地存在於各種事象之間;我這『半鄉下人』一走進臺北,是很容易嗅出來的。因而是很容易不喜歡這樣子的『文明』的。

    那麼,當我讀到鍾女士的信,我就開始思想:我們這一代到底有些什麼此上一代的強?我們是不是太疏於反省和太少於冷靜的考慮以致於忽略了我們狂、傲的後面常是空的?我們趾高氣揚或前呼後擁的時刻是不是也會意識到我們的精神和智力竟然毫無方向的漫散出去,或有個意欲的方向卻不自覺的迥避著它--這結論會是什麼?是我們做了NOTHING (AT ALL)。我們沒有主題了。在咖啡室交際是很熱鬧的,可是交際往往是游手好閒者唯一的趣味。我們擁有一些彷彿高級的朋友並不等於我們擁有了理想和理想的實踐。也許我們甘心採取較近代的生活態度,過一天日子它的意義就止於這一天;可是在細思之後我們會發覺這種態度同時違拗責任、生命延續的期望和對社會的關心--而這三項卻一直是被大多數人承認的生活意義的內容。我寧願說有些人那樣面對生活是因為那樣可以偷懶、撒賴和小器;而不是由於什麼『存在哲學』中的理由。

    臺南的成功大學一直被認為是個質樸的學校。也許質樸,所以沉默。有一些靈氣很足的工學院學生在民國五十三年的時候,組成了一個『火星社』,它立意以各人的智慧相互照亮引發更多的智慧。不管一般社團的形武和會議制度;獨重於大家的友誼和言談之間的交換。『火星社』在最初總是不被同學接受,雖然它一再的嘗試告訴同學們除了沉重功課之外,我們必需要朋友和討論;可是一直是處在•『開張』的狀態之下。到五十四年改稱『西格瑪社』,取那數學符號表示綜合文學、藝術、哲學、和各頡思想的意思。『西格瑪社』從此就一直以各種活動來摸索它的路向;出版社刊、獨幕劇、同學演講、討論、海濱夜遊等。由於它沒有『異性相吸』這件工作,所以能用來思考和激發的時間比較多。我加入它做一份子是在五十五年三月。

    我想我們將來是一定會面臨一個國家的責任的,所以我們自己這一代之間如果不經由坦誠的相互了解而建立一些較為共同的目標,我們在未來會互相走失了。同時,重要的是我們所培養的氣質中不能夠缺少相互容忍這個內容。在『西格瑪社』之中,我們就努力保留並且活潑我們所有的少年人的純真,相互的關切以及一個『做什麼就把什麼做好』的精神。也許學電機的不愛詩,也許學文學的不愛星星,可是我們主要的是從這些主體的探討之中培養注意力和認真的心情,而且每個述說者或介紹者把他自己研究的材料設法常識化,使大家能接觸更廣的知識世界。我一直認為,任何大學教育的共同科目應該至少包括下面三科:邏輯、心理學、社會學,邏輯是用來訓練我們對事的關係的思索;心理學用來了解我們人自身的內容;社會學是分沂我們和他人以及整個環境的關係;這三種了解是一個健全成熟的人至少必須具備的,然而多少人雜看各類雜書,不肯系統的去真的了解一些經研究過的知識。『西格瑪社』中就為這些闕漏嘗試彌補,設立圖書庫,研討專題。

    這樣,在不定組織且容納各類思想的不斷孕育下,一些畢了業的老西格瑪社員,決定了他們的共同明顯的方向:認為我們要貢獻給社會的是一腔「乾淨」的熱忱,是一個祖國文化的純真的再發芽;也是一個肯定而且向上的信念。於是創辦『草原』雜誌,作為他們在文化事業上的第一件工作。這•也可以說,是從『西格瑪社』一直發展出來的。

    在生活態度上,『西格瑪社』從來都防止自己陷於狹窄--我常想,我們這一代並沒有失落什麼,因為從來也並未見曾建立過什麼;我們需要的只是找尋和建設。你能因為不曾有錢就說『失落』了錢嗎?頂多只能說這方面是『空虛』;然而你好意思說『空虛』嗎?那正表示你好吃懶倣。所以,很多人浪費精神去移植美國經濟環境下產生的那些病症,更多人無中生有的去為那些病著急叫囂,實責變成無所事事罷了。--『西格瑪社』裡大家普遍都懷著不絕的樂觀和有趣的心情快樂的生活著。或許一個青蛙就能引得大家跳來眺去,或許光是枕著手躺在草地上談著星象之間的故事也能過一個十分趣味的週末。真的,『西格瑪社』裡不會出現過『死蛇』,只有相當活潑的兔子和樂觀豁達的馬。我們好希望這種胸襟的培養,能從這鄉味頗濃的小城傳到整個自由的中國。 我們也好希望我們長久抱持一種觀念:那就是我們學著什麼科系,我們要有心發揮我們最好的智慧去把它學好。日本人在慘敗之後還能站得這麼高,基本地是靠這種觀念。半瓶子水的響聲卻在臺灣嘹亮。為什麼我們的性子這般難耐?

    我實在想勸在臺北住久了覺得性情浮動日日不知所終的青年人都到鄉下來住住--來住住,不是參加那種有異性的團體,那只是來逛逛--而且來獨自住住。如果你有那種心情,你曾較容易思索得更深入更明朗,同時,可能更謙和而實在。說不定因此確定或改變了你的方向,這一生就將不會匱乏或中空。 我以一個從大城裡下到小城裡的經驗,說:真正的『野人』是赤子之心的野人,是從草根處立起的野人,是完全純淨並且熱望的野人,是兩手結實,腦袋愚誠的野人--不應該是烏煙瘴氣的『野人』,故意的『野人』,志氣狹小的『野人』和一空狂的『野人』。

(作者誠然谷是谷文瑞的筆名,本文曾刊登於19684月的『大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