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又銘

中秋節是中國傳統最主要的節日之一，民間稱作“八月十五”。由於古人將農曆八月又稱為“仲秋”，而北宋以後，八月裏最重要的節日就是中秋節，故民間又謂之“仲秋節”。中秋節的核心內容是家人團聚賞月。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明亮圓潤的月亮，象徵著平安團圓美滿，象徵著溫柔的故鄉，毫無疑問地可以這樣說，在每個中國人的心底，都蟄伏著“月是故鄉明”的潛意識。

當我們在風清雲淡、月明星稀的夜晚，閑坐於陽臺上，那一輪或圓或缺的月亮，那輕紗般籠罩在身上的淡淡而皎潔的月光，總會讓我們思緒如潮、感慨萬千的。或感時傷懷，或憧憬寄託，或追懷故人舊事。可以說，在諸多天象中，沒有一個天體，能像月亮一樣，凝聚著中國人最濃郁的感情，充滿著最為清奇瑰麗的幻想意象，讓中國人寄託如此豐富而複雜的感情，我們僅從傳世的《全唐詩》就可以看出這種情感。50836首唐詩中就使用了多達11055個月字。其中今存李白詩1166首，月字就用到了523次。李白的《靜夜思》和《峨眉山月歌》，懸起了一輪清瑩中略帶憂鬱的思鄉月。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就15次用到了月字，襯托著春江海潮，蒼茫壯闊，簸蕩著宇宙的意識與人間情愫的波瀾。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也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名句，令人心飛神馳。到了宋代，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更以他的瀟灑飄逸的醉意問月，再加上一番憂鬱坦蕩的對“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沉思，令我們如癡似醉的讀之、思之。

自南朝宋人謝莊在《月賦》中寫下“隔千里兮共明月”的人月移情的名句後，又經歷了唐宋兩代文人墨客對月亮反復的奇思妙詠，在古人的心中，月的意象已經逐步交織起極其深摯的中國人的思鄉懷人情結。這種情結的泛化，遂使六朝以來文人玩月雅趣，在宋代轉化為盼團圓和慶團圓的中秋民俗。

在這中秋之夜，讓我們來再一次吟誦李白的《靜夜思》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首詩將“床前 ”、“明月光”、“地上霜”這三個意象組合起來，並又說“疑是地上霜”，這就告訴了我們，抒情主人公已經意識到這不是霜，明明知道不是霜，卻又生出如此的聯想，正好透露出詩人心中有一層霜，這便是思鄉的愁緒。凡是中國人，心中都鬱結著這樣的一股思鄉情緒，所以一旦離開家園，身在異鄉時，一見月亮便會想起這首詩來。遊子思鄉，是小農社會永遠也寫不盡的題材，詩人正是通過描寫這種無聲的月光和客居他鄉的遊子中秋望月時的思鄉情懷，形象地刻畫了詩人愁思不寐的情態和離鄉遊子共同的情感，抒發了所有中國人心底的深沉的懷念故鄉的情思。全詩沒有奇特新穎的想像，也沒有精工華美的辭藻，它使用敍述的語氣，樸素親切的語言寫就，形象感人，耐人尋味，不愧為“絕妙千古”的作品。這首詩也許是漢語是中流傳最為廣泛的一首。無論是在天涯還是海角，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幾乎都可以聽到這首詩的低吟傳唱。

說到月亮，就必然要提到嫦娥，她是我們中國人的女月神，而且完全不同于西方古希臘神話中的那個技藝高超的狩獵女月神阿耳忒彌斯，嫦娥的形象是孤獨、幽怨、靜謐而多情。在月光下，中國人感受到的是女性的溫柔、嫺靜與嫵媚，這是中國式的“美學”境界。中國人對月神的感受，如同中國的山水畫一樣，含蓄、清逸、淡遠、寧靜、空靈、妙悟，沒有色彩的喧囂，而富於心靈的深遠。

當月亮在漫漫長夜裏喚起跨越時空的親情時，於是我們便聽到了杜子美的低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聽到了曾經以“以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為己懷的範文正公的另一種心曲：“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更聽到了開創了宋代詞壇豪放派的東坡先生高唱出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傳世名句，道出了多少中國人心中一言難盡的心願，蕩漾著中華民族特殊的審美共鳴。

在古代，月亮作為一種神秘存在的象徵，往往也成為封建社會裏士大夫逃離現實的人格化身與一種飄逸的風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沒有月亮的對飲，李白哪里寫得出這樣富於靈氣的詩句呢？當士大夫經歷宦海波瀾，頓悟人生禪機之後，有人便一頭紮進那澄透晶瑩的月光裏，“抱明月而長終”，吟風嘯月就成為了中國文人失意後所企求的精神世界。毫不誇張地說，月亮，滋育了中國文學的藝術之美！

據學者考證，中國人對月神的崇拜，肇始於人類原始社會對女性的生殖崇拜。創造人類的始祖“女蝸”同時也是月神。遠古人以為，女人和月亮有著一樣的本性，都有膨脹的傾向，而且還有與月相變化週期一樣長的月經週期。由於在母氏社會裏，人類對父親的意義並不清楚，他們以為，月光的照射是女人懷孕的原因，因此，月亮賦予了女人一種神秘的能力。繁衍生息的渴望推動了對月亮的信仰不斷發展，月亮的感應力逐漸被人格化，衍化為高潔的月亮女神。

據《淮南子》記載嫦娥奔月的故事，後羿到西王母那裏求來了長生不死之藥後，嫦娥偷吃並逃到月亮裏，變成一隻蟾蜍，成為月精，後來，蜍音訛化為兔，於是便有了蜍兔並存於月的傳說，到了東漢時期，蟾蜍被逐出，月宮裏只剩下了玉兔。

《淮南子》對嫦娥的醜化，反映了隨著母系社會瓦解，父系文明的建立，婦女地位的下降。嫦娥奔月象徵了被男權驅趕的女性寂寞淒苦的情懷。而蟾蜍向玉兔形象的轉變，又表明嫦娥的地位在後世重新得到提升。這與後來中國文化崇尚陰柔的轉向有關，文人墨客對月亮的反復吟誦也為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嫦娥的故事在民間也出現了不同的版本：由於一個叫蓬蒙的人的覬覦，嫦娥才當機立斷把長生藥吞了下去而後奔月。後羿悲痛欲絕，擺上香案，放上蜜食鮮果，遙祭愛妻。百姓聞知後，紛紛在月下擺設香案，為嫦娥祈求吉祥平安。這就是中秋拜月的來歷。

中國民間的中秋賞月大約始于魏晉時期，盛于唐宋。特別是明清以降，每逢中秋，人們擺設酒果，賞月暢談，親朋團聚，有些地區還舉行“拜月”、“鬧月”、“跳月”“偷月”等有趣活動。所以，隨著時代的演變，中秋拜月裏原來的女性生殖崇拜的意味慢慢淡出歷史，“花好月圓人團圓”逐步成為了中秋節的主題。

嫦娥吞服長生藥，吳剛砍伐的月桂樹“樹創即合”的奇異功能，實際上暗喻著一種不死的生命精神。月亮的盈虧晦明迴圈，不僅參與了締造中國的農曆，也影響了中國哲學對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與寧靜神秘的智慧品格的追求。

古人實用地把自然迴圈當作宇宙的規律，並運用於歷史。天干地支六十年花甲輪回，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都呈現了一種迴圈的意識。時間本是一條進化直線，但在中國哲學裏，卻成為了一條迴圈的曲線。陰陽魚太極圖就是明顯的體現。這對於形成時空合一的宇宙觀和文化的穩定性，具有深遠的影響。老子說：“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道家思想將自然現象提升到一種人生的智慧：杯滿則溢、月盈則虧的道理早已深入國人之心。

以月喻禪是禪宗哲學的傳統，《五燈會元》中法眼和尚說：“見山不是山，見水何曾別？山河與大地，都是一輪月。”月境與禪境渾然一體，萬物混茫物相融合，月光讓人思索宇宙的永恆存在，從月光裏，禪師得到頓悟的啟示，在永恆中獲得靈魂的超脫和心靈的愉悅。

值的比較的是，西方文化崇尚太陽，太陽神阿波羅在希臘神話中佔有顯赫的位置。而中國人對太陽神伏羲卻是疏遠的，“夸父追日”“後羿射日”反映的是對太陽的敬畏和鬥爭，太陽往往是災難的製造者，而對月神嫦娥，中國人則表現為親近、依戀和同情。

魯迅曾經以西方鋼強、獨立、冒險、好鬥的陽剛文化精神，對中國以家為本的柔弱、圓曲、尚靜與好粉飾的陰柔性格，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如果我們把西方文化比作陽剛的“日神性格”，那麼中國文化則可以說體現了陰柔的“月神性格”。

儘管孔子是“剛”“仁”並舉的，但後世的儒家並不注重剛毅自強的外向性格，而大力推崇溫柔敦厚的內向理想人格。據許慎《說文解字》對“儒”的解釋就是：“儒，柔也。”特別是主張自然無為、雌退不爭的老子則進一步塑造了中華民族陰柔的性格，他說“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能與它所處的環境保持最為和諧的狀態，最能體現中國人的民族性格，通俗地說，這是隨遇而安，因情而變。從哲學的角度講，則是順應把握客觀條件的變化，達到柔以克剛，靜以制動，弱以勝強。所以中國的智者，都具有忍讓大度、功成身退的胸懷。

但是過於陰柔的民族容易導致退縮、內向、封閉，過於陽剛的民族容易導致無休止的攻擊和佔有侵略。西方人過分強調主客觀的對立，常常處於緊張焦慮、躁動不安之中，難以得到心靈的安寧。而中國人神往的天人合一，對生命抱有的複歸自然的超然態度，能夠在現實中獲得生活的樂趣。因此，中西文化在對話的基礎上，取長補短，和諧共處，應是當今世界各個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理想之道。果真如此，那可就真正實現了張九齡“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的理想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