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瑞

    母親是一切的起點。

    不管我們的童年有多少歡樂,還是愁苦,幸福或不幸,甚至年少失母,我們的母親從來沒有離開我們。我們一輩子找尋知音,努力上進,追求認可,深盼被人愛、被人無條件的接受、信任:我們找尋的就是那心靈的母親。心靈的母親也是我們感情和靈魂的屋子。只有在那屋子裡,我們才能感到真正的平安,像草木得到充分的陽光、水和氧,滋滋芽芽的成長、茂盛。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生日。母親在湖南鄉下除了大戶裡來教三字經和四書的私塾,沒受其他的教育。她隔縣嫁到我爸家來,一連就生了三個兒子。那時國民政府、土共的軍隊,加上四處流竄的土匪,輪流到鄉下來吃喝、搶劫、奸淫老百姓。我家是大地主,養了好多家佃農,大家在鄉南的山裡挖了好多避難洞。一有亂兵來擾的音信,婦女小孩就逃到山洞去躲,留了男人們去應付來客。我母親原來可以當少奶奶的生命,也就在那兵慌馬亂中,隨時面臨可能幻滅的危機。

    我出生前一年,國民政府才從日本手裡收回台灣,已派任在湖南大學的名教授游彌堅 (他是台灣人) 當笫一任台北市市長。游彌堅邀了他的得意門生,我爸爸,跟他一道回台灣,任他的主任秘書。所以,我這老三出世時,父親不在家中。(台北當時的街道還是日本留下來的丁啊、目啊的,父親就是把台北街道整個從新命名的構想人。他把中正、中山劃成十字將台北分成四部分,然後把中國版圖放進來,譬如吉林路、遼寧街在東北,福州街、廣州街在東南。衡陽、重慶、長沙就變成那時的市中心了。)

    沒幾年,國民政府大陸失勢,在台灣的父親託盡了關係,差人說服母親趕緊離開湖南。袓母倔強,不相信那回土共來擾,已經是山河變色的前哨,所以留了大哥照顧她。母親用個竹桿,挑了兩個簍子,一個裝二哥,一個裝我,上頭蓋了蔬菜水果,假裝是菜販。從湖南到上海,多數是走路,偶而幸運搭段火車。從上海搭上父親先安排好票的輪船,到了台灣。

    進基隆海港時,在人山人海亂哄哄的情勢下,母親又累,又恐慌,又暈船,管制官員要她填報三人的身分証。母親只能說湖南鄉下的土語,更不知道陽曆是個什麼東西,鄉下生孩子,也沒什麼証明。她只記得大概的季節。所以,有關我的生日,只不過是臆測、推想,或謠言罷了。可是,母親當然是真的。

    她在台灣後來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她為丈夫和這五個孩子,盡心盡力,服事了十五年,辛辛苦苦,然後得了血癌,熬了幾年後去世。我還不到二十歲。她臨終和我說她痛心的遺撼,是把大哥留在大陸,毫無音訊也不知死活,不能看他長大。

  現在我已比母親多活了好多年。我也從來沒吃過她深刻經驗的種種苦頭。但是,不管我在學業、事業、愛情的追求裡,曾得到多少滿足或認可,我卻總是不能感覺那麼完全。直到我學到怎樣去把母親那豐富無邊的愛,毫無條件的給予我自己的孩子們,我才知道我的母親又真正的復活了。她其實從來不曾離開。和母親再度的這麼相聯,其喜悅是超乎形容的。

    再度找到母親後,我終於明白,母親雖然沒有給我一個肯定的生日,但在她的愛眼下,她給了我一個可以不斷重生的選擇。於是我開始和母親有不斷的心靈對談。我會在夜深人靜時,告訴她我的生活細節;月亮明亮時,我會問她安好。我會拿出我孩子的照片,和她一道分享喜樂。
  
    現在父親也過世了,他們倆經過三十七年的分離終于又在天的那邊團圓。我們在自由世界的五兄弟、妹,在父親喪禮前一天,把父親的頭髮剪了一束,去母親靈灰處恭告她父親要來和她永生共左右,那天正巧是她三十七逝世周年。
  
    以後她將不再孤獨。她更可以永遠展開她那美麗的笑容,和我們隔著七重天談笑,一如我們當年夏天黃昏在和平西路上往植物園去散步,或去螢橋乘涼,唱著她最喜歡的梁祝調子,猜字謎,說笑話。

    在母親的屋子裡,我只會成長,不會變老。

    一切都始自母親。